原生家庭有罪论可以休矣

原生家庭是个体情感经验学习的最初场所。视觉中国图

最近接受南方周末记者的采访，讨论又一起心理咨询来访者自杀的案件。（详见南方周末报道《写给“心理咨询师”的遗书：“爸爸，永远爱你”》）说又一起，是因为去年央视新闻采访，讨论的是连续接受六年心理咨询后的来访者自杀案件。两个悲剧共同的地方是，咨询中都把来访者目前的心理痛苦至少部分地归因到其父母，所谓原生家庭。

原生家庭是指个人出生后被抚养的家庭，是个体情感经验学习的最初场所。但源于西方的家庭理论传到中国后，与中国传统的孝道文化以及中西方家庭关系的差异和冲突，逐步形成了原生家庭有罪论的极端观点。其中典型的表现就是近20年前豆瓣社区上曾经出现过一个讨论小组“父母皆祸害”，讨论很多小组成员亲身经历的父母对自己的伤害。

二十多年来，我一直在做青少年心理健康工作。在青少年自杀案例中，很常见的一个现象是青少年来访者并不是想要结束自己的生命，而是想要通过自杀来“杀死自己父母的孩子”，来唤醒父母明白养育自己的方式存在问题。但推动父母发生改变需要付出生命的代价吗？当我指出这一点的时候，往往使得青少年豁然开朗。而父母也常常因此开始放弃执拗的“我都是为了孩子好”的观念，开始反思自己并发生积极的改变。

人，生而有繁殖下一代的能力，但并不意味着生而就有做好父母这个最美妙也最困难的工作的能力。父母想要爱自己的孩子，孩子也需要父母的陪伴和爱，对爱和亲密关系的需要是人与生俱来的本能。早在三千七百年前的殷商时代的甲骨文，就用妈妈怀抱孩子来代表“好”字。西方心理学家哈罗在他著名的恒河猴研究中，发现刚出生的小猴子在铁丝母猴和木制裹着毛巾的母猴中会选择更加温暖的那个。依恋理论也告诉我们，孩子出生后和抚养者的亲密关系是今后心理健康的基础。

但因为从家族中代际传承的问题关系模式，新手父母可能从自己父母那里学来的是亲密关系中的相互争吵、伤害或忽视，不知不觉中认同了这种模式，继而在自己的家庭中，在和自己孩子的关系中重演问题模式。例如缺乏对孩子情感需要的满足，或是用贬低否定的方式教育孩子，以及对孩子的体罚等。即便知道这样不好，甚至因为自己曾经被伤害而痛恨这种方式，但自己也由受害者成为最痛恨的加害者，而伤害的对象正是自己最爱的孩子。

十多年前，A君因为和父母亲关系恶劣，甚至要求通过法院判决解除他和父母亲的亲子关系。他父母亲很多行为，如金钱上的吝啬和对家庭的不负责任，确实令人难以理解。但在提出解除亲子关系后，A君却突然陷入了无尽的恐慌、自我否定和抑郁，出现了严重的自杀倾向。这样的案例非常典型——当子女全然否定父母之后，自己很快出现严重抑郁。

很多研究——例如北大心理系的朱滢教授曾经做过一个关于自我记忆效应脑成像研究——都告诉我们，中国人的自我包含着父母、家族的因素，和西方人不同。简单地否定父母，把自己的问题都归因到原生家庭，实际上也会因此否定自己，切断自己的亲密关系。因此，对西方的理论一知半解后无条件照搬，是会犯错误的。

更何况，西方理论也只是强调早期经历对人的影响，并未断言早期经验的决定性和不可改变的影响。过于强调活出自己而否定人的家庭、社会责任，这些极端个人主义理论最终只会伤害家人、伤害自己。

当A君在咨询中充分宣泄了对父母的愤怒后，他渐渐平静下来，走出法院时决心要切断血缘的一时快意很快散去，内心中孤立无依和绝望顿时弥漫全身。而经过咨询发现，其父母竟是如此笨拙地用伤害来与孩子相连接，连爱都只会用鄙夷和训斥的方式来表达时，他开始从自己身上寻找解决的力量。有一天，他突然领悟到即便父母对自己的忽视、伤害已经发生也无法改变，但他至少可以自己爱自己，可以从自己的事业中获得自我肯定，从自己的新生家庭中获得幸福的亲密关系，这一刻他释然了，解放了自己，抑郁也随之烟消云散。

徐凯文。作者供图

每个人或多或少都有心理伤痕，从没有完美的父母，也没有完美的家庭。对父母理想化的期待也会带来失望和痛苦，尤其是亲子关系爱恨交加。恨之越深，是因为爱之越深而不得；爱之不得，是新手父母不知如何给予，或者把伤害当做了爱。而心理咨询就是要帮助来访者及其父母打破这样的恶性循环。把父母错误的行为和他们本人分开，把父母对子女的伤害和爱分开，继续勇敢地学习如何爱，学习如何成为更好的自己、更好的伴侣乃至更好的父母。

心理咨询师也需要认识到家庭亲子关系的处理是非常复杂的，打开一个创伤容易——一句话、一个眼神就可以，误用一些心理学理论更是打开创伤的利器。但咨询师们需要切记，打破来访者的心理防御不是为了证明自己的高明，而是为了帮助来访者愈合伤痛，重建关系。重建关系很难，它需要学习新的体验和行为模式，需要莫大的耐心、勇气和爱，需要不断内省，成长到能建立更健康的关系。

心理学给人们最美好的东西是对人、人性的深刻理解和洞察。理解后有包容，包容后才真正有力量。理解不代表肯定父母造成的伤害是正确的，理解是因为我们已经成长到有力量去面对创伤，去拥有自己美好的人生，比曾经爱且伤害自己的父母更好地去表达爱。若停留在对至亲的怨恨中，怨恨便是终身的囚笼；要得到真正的心灵自由，唯有自己解放自己。

所以，心理咨询是帮助理解、帮助沟通、帮助发生积极改变的艺术，而非简单归因、否定亲子关系的“治疗”。时代与人已经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今天青少年心理困扰往往和全球性的焦虑、学业压力和高科技带来的负面影响更有关系，亲子冲突往往也与上述因素有关。心理咨询的重任是帮助亲子沟通，解决青少年的现实问题而非只看到亲子关系中的问题，更不是把青少年遇到的问题都归因到父母和原生家庭。后者只会使得青少年陷入更大的困境，因为会把他们最重要的资源变成问题。

在本案中，最令人心痛的一幕是2025年4月19日下午妈妈接到孩子电话，说“我喝药了”。孩子在迈过生命线的那一刻，求生的本能被唤醒，而第一个求助的还是最信任的妈妈。但抢救失败，悲剧还是发生了。

另外，本案中的“心理咨询师”，从目前的材料尚未看到他有任何从业资质，未接受过相关必要的培训、督导、实习和监管，更没有在正规机构执业，而是在自己公寓里咨询。学过一些似是而非的“心理学知识”，便可以自我命名为心理咨询师，就开始“业余地”从事心理咨询工作。就像三十年前常在电线杆上看到各种“老军医”的牛皮癣广告，往往导致害人害己。医疗行业这样的乱象，在1998年执业医师法颁布后得以遏制。而在目前心理健康需求爆发，父母为了孩子求治无门、病急乱投医的焦虑时代，对心理咨询师的严格管理及实施证照制度，必须要提上日程了。

• （作者系北京大学临床心理学博士、原副教授，大儒心理创始人）

徐凯文

责编 谭畅